沈月岛并没能如霍深希望的那样,趁着雨睡个好觉。
霍深离开后他就变得焦躁不安,脑袋很疼,很挤,似乎被人在后颈上开出个洞,然后脑干被挖出去了,模糊的记忆往脑袋里硬塞。
明明没人掐着他脖子,可他就是觉得呼吸困难,闭上眼就是一片白光,睁眼又是许多重影。
他猜到大概是七年来服用布汀希覃的后遗症,让他在焦躁时出现躯体化反应。
他不再强行入睡,索性爬起来去院子里。
曼约顿多雨,一进入雨季就没什么好景色可看,霍深就在蓝山修了座观雨亭。
就在小楼后面,跑马场前,桔红色的房子高高地架在绿色山坡上,左右修着青石板路。
沈月岛坐在轮椅上撑着把很大的黑伞,如同蜗牛背着壳笨拙移动。
他进到观雨亭里,抬眼四下望去,发现这里可以俯瞰整个蓝山,把视角移到正对大门岗亭的位置,他就倚着柱子不动了。
雨声静谧不吵人,他很认真地数绿湖里被风吹落的红枫,强行把脑子放空。
知道燃起希望再绝望的滋味有多崩溃,所以他什么都没想,一切思考和行动都变得缓慢,就像刚刚出厂还没被编入人类语言的小机器人,终于等到下午霍深回来
时,才仓促地把程序启动。
远远地看到沈月岛在观雨亭里,霍深没再让陆凛往里开,自己下车径直往他那走。沈月岛的视线就如同跳动的锚点一路黏在他身上,直到他带着潮气站在自己面前。
“这么冷还往外跑什么?”
沈月岛没说话,视线向下移到他手上,那上面一如既往戴着手套。
“怎么了?”
“没,下午做梦梦到有神仙给我送了一筐柿子,不知道是不是真的。”
注意到他的视线,霍深不动声色地把手背到身后,可沈月岛突然握住他的手,二话不说扯下手套,和他十指相扣。
霍深的笑容骤然凝固在脸上。
他下颌紧绷,眼中第一次露出惊慌和无措,心脏变成一壶烹茶的滚水,正在爆沸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,淅淅沥沥的雨声也在耳边消失。
他和沈月岛在这座小亭里一站一坐,心跳一致,却各怀心事。三分钟后,雨声再次落进耳中。
沈月岛放开了他的手。那些茧不对。
位置、轮廓、厚度都不对,和阿勒的相比要薄很多很多。
这不是阿勒的手。
“想和我牵手说一声就好。”霍深轻笑一声,并没表现出异常,把手套重新戴好,“想吃柿子就让西蒙给你摘。”
“不用了。”沈月岛没有看他,淋着雨走出小亭,整个人都显得很平静。
霍深望着他的背影,把手伸出亭外。
雨水打在上面,流经那片被刀刮过的凹凸不平的掌心,如同他泡过无数次的盐水。
这边沈月岛的猜测被证实错误,另一头东子的事儿办得也很不顺利。
处理阿勒案子的老警察三年前就退休了,搬出曼约顿,去了枫岛定居。
老头喜欢钓鱼,隔三差五就开船去海钓,一去至少一个礼拜。
东子怕堵不住人放下电话即刻赶往枫岛,飞机转高铁又开船的,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在天黑时赶到渡口,让人给拦了。
岛上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海灯节,外地人没有邀请函不能上岛。
枫岛人精明彪悍又排外,他不敢轻举妄动怕把他们惹恼被丢进海里,只能联系沈月岛,可电话刚打过去还没接通就被人截了胡。
琴厅里,沈月岛正坐在沙发上玩折扇,扇柄的湖绿穗子坠下来,衬得他一双手腕尤其得白。
两个号码一前一后打进来,他瞟了一眼,先接了后面的。
“又怎么了我的大会长。”
霍深没吃晚饭就去理事会加班了,现在还没回来。
“姜饼糖,吃不吃。”他让陆凛靠边停车,外面巷子里支着一口热气蒸腾的铁锅,阿婆一手一只铁铲把粘稠的姜糖炒得火热。
刚才听人说曼约顿的小孩儿都喜欢吃这种糖,但现在会做的阿婆不多了,他想着来羚角里碰碰运气,没想到还真给他找到了。“现在还有卖那个糖的?”沈月岛有些惊喜, “吃啊,买两包,我请你吃。”
“今天怎么这么有良心。”
“报酬来的。我的人在枫岛办事,应该是遇到麻烦了,你地盘啊。”
“所以呢,你给我什么好处?”
“姜__’
“姜饼糖不算。”
“喔,这么小气啊。可你也知道我现在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给你了。”
霍深笑了笑:“去衣柜里挑一件我的睡衣穿上,躺在沙发上等我回家。”
“?这是玩哪出?你又犯病了吗?这么频繁唬谁呢?”沈月岛忽地坐直身子,一副“你大爷的敢驴老子但老子又没办法”的表情。
“别激动,如果我真犯病了就不会让你穿衣服了。”霍深说完挂了电话,下车去买糖。
两分钟后沈月岛收到东子的短信:解决了,霍会长叫人放的行。
他回了句万事小心,翻身趴进沙发里。
其实他对东子这次调查没抱多大希望。
准确来说,经过下午那事,他对自己荒诞的猜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。
想想也是。
一个人怎么可能从内到外、从头到脚都变成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呢?
即便相貌、声音、甚至瞳孔的颜色统统能改变,那性格和灵魂也有天壤之别。
阿勒太独特了,他和任何人都不同。
他并不是在贝尔蒙特出生的,只是被随意丢弃在那里的孤儿,没有深扎于那片土壤的根,就连有一天死去都不知道自己能安葬在哪块地方,却将那片草原当做自己
的责任,默默无声地守护着他眼中的每一棵树,每一个人。
他干净、纯粹、寡言但又慈悲、就像嶙峋生光的山,让人只是看着都自惭形秽。
而霍深呢?
沈月岛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。
在他看来霍深和他是一丘之貉,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货色,披着光鲜的皮囊,内里住着只自己都厌恶的小鬼,像他们这样虚伪的人不该也不配和阿勒相提并
论。
他冷静下来后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可笑,怎么会怀疑他们是同一个人呢?
大约真是停药太久了,离疯不远了。
他扔了扇子,从烟盒里磕出根烟含在嘴里, “咔嚓”点燃,火星倏然亮起,又被他指尖一敲落了下来,掉在霍深脚边。
霍深站在小巷里,指端的烟已经燃到一半。
箱子里昏暗,手机屏幕在他脸上打下淡淡荧光,上面是刚发来的短信:哥,查清楚了,登岛那个人确实是来找老警察的,我们照您说的做了。
他关上手机,把烟掐灭,又包上一份刚出锅的芝麻糖,和陆凛说: “先不回了。”
雨停了,空气中有股蚯蚓的味道。
霍深故意在外面拖延到半夜才回蓝山。
路灯在庭院里洒下斑驳的光,他一身黑衣,在昏暗与光明间孤身穿行。沈月岛的房间熄了灯,听管家说等他等到很晚才回房去睡。霍深点点头没说什么,打发管家去休息,自己拿着两包糖往后山走去。
山路泥泞,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马场,上锁的篱笆墙后面,藏着一座小马的墓。
那是一个很小的墓,挤在热闹的花草丛里,旁边摆着很多小马喜欢的玩具。墓里没有照片没有碑,只放着一对马掌,是霍深22岁时没来得及给它打上的那副。
他俯下身来,靠坐在小墓旁,神色很淡,笑容也很淡。
在他还是阿勒时喜欢把心事说给小马听,它听不懂但始终会眨着那双湿润的眼睛凝望着自己的主人,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一个。
现在他变成了霍深,小马躺在地下,依旧是安安静静地陪着他,一切好像没什么不同。但当霍深想要像以前一样和它诉说心事时却发现开口只剩哽塞。他最终只是把芝麻糖拿出来搁在马掌旁,说:“过生日了,吃吧。”
晚上又下起小雨,降温降得猝不及防。
沈月岛睡得不踏实,总是无意识往旁边滚,摸到一片冰凉时猛地睁开眼睛,发现旁边什么人都没有,床头却放着一包姜饼糖。
原来已经回来了。
他看了看糖,闭上眼终于睡熟。
天刚蒙蒙亮时有人在门外敲下三长一短的暗号,他走过去打开门,看到地上放着一罐酸奶疙瘩——东子打着从农场往别院送货的由头给他送来的。
他收拾好自己,穿戴整齐,坐在桌前郑重地把那罐酸奶疙瘩倒在盘子里,挑出最大的那颗一掰两半,中间夹着张字条。
字条上是老警察的笔迹,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提及任何案件有关的细节,只写了七个字——昨日之事不可追。
或许是昨晚已经全盘否定了自己的猜测,又或许是这么多年早已接受现实,他捏着字条内心没扬起一丝波澜,仿佛只是问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,得到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答案。
“东子送来的?”
冰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霍深走进门内,视线落在纸条上。
沈月岛知道瞒不住他,也没想瞒,把纸条给他让他看,自己捡了半颗奶疙瘩扔嘴里。
“包过纸还往嘴里放,也不嫌脏。”
霍深扫了眼纸条,“外人送的东西进不了岗亭,谁帮你拿进来的?”
“哦,是我亲爱的艾米夫人。”
霍深有些意外:“你怎么搞定她的?”
艾米夫人是典型的曼城女人,浪漫松弛富有情调,善于用猫爪和落叶来点坠庭院,整座蓝山被她打理得就像一只慵懒的大猫。但和情操截然相反的是——她的性格孤僻到堪称冷漠,不会与任何人有工作以外的交际,现在却破例为沈月岛做起“内应”?